谷雨刚刚过,可夏天的风已然吹到了这里。太阳火辣辣的,热浪一浪胜过一浪,热的蝉儿躲在树荫里扯长了调子死命地叫唤“嘶——啦——嘶——啦”。浓绿的树荫里,拇指蛋大的桃儿,酒盅大的杏儿密密麻麻,挨挨挤挤。“桃儿吃饱杏儿伤人,樱桃树下埋死人”,玛瑙般的樱桃早就连魂都找不到了。只有这树树桃儿、杏儿争着抢着变红、变黄。
往年这个时候,我婆每天都会在树下转来转去。用她那惯有的,爽朗的腔调,一遍又一遍地说:“今年杏儿结得多,到时候记得回来吃,多摘些,给你姑们一家都分一些。”一边说一边从衣兜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根来,用还未熄灭的烟头点着继续说,“杏儿熟了,麦子也熟了。到时候给你们奏(做)醪糟子。”
婆做的醪糟在我们村儿非常有名气,左邻右舍可没少吃她做的醪糟酒,没有哪一个不爱吃的,大人爱吃,小孩儿爱吃,连那八十多岁的老头儿也都爱吃,都夸婆醪糟做得好。婆为了让孩子们早点儿吃上醪糟,麦子迎熟才柳黄的时候,就把麦子割了,晒几个日头,用连枷一遍又一遍的打。八十多岁的时候,婆还抡得动连枷,四月的太阳晒红了,婆挥舞着连枷“啪嗒,啪嗒,啪嗒,啪嗒——”。再后来,婆都是用镰子把麦穗扦下来,用一根木棍一遍又一遍的捶“嘭嘭,嘭嘭——”。经过反复的敲打,一颗颗饱满的麦粒从麦穗里蹦跳出来。撒掉麦秆,用浪筛把大麦糠筛掉,再用风车把麦粒车干净。如果你认为这就可以做成醪糟了,那就大错特错了。把洗干净的麦子在碓窝里反复舂直到退皮后,才放进大锅里蒸熟。然后晾冷,拌上甜酒曲装入大罐子里,两三天功夫,酒夫子就来了。夫子刚来的醪糟更好吃,舀上一碗,加一大勺白糖,倒入滚烫的开水,搅拌均匀,保证让你吃了还想吃。我最喜欢用勺子直接舀着吃,香甜的醪糟一勺又一勺吃的停不下来。,我们家子女多,六个女子一个儿,一大罐子醪糟一人舀一点儿也就不剩啥了。望着见底的陶罐子,婆乐呵呵地说:“多拿点,给每个人都捎点儿。”
我就说:“不行,我们舀完了,你吃啥?”
婆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:“舀完了再奏,我们还能么啥吃得?”说完,从兜里掏出一颗烟点燃了,美滋滋的咂上几口,淡淡的烟雾里婆那脸上刀刻般的年轮依稀可见,那充满慈爱的眼神是一辈子最深刻的记忆。九十三四岁的时候,我婆更加苍老了。走路更费力了,常常是一坐下就怕起来得。她经常自责地说:“上年纪了,现在奏不了醪糟了。么啥操心你们的。”婆的醪糟成了我们永远的怀念。媳妇儿生老二的时候,婆奏了一大罐子甜酒,连罐子带酒给我们送下来,一遍遍咦咐我们:“那个罐子,是我的陪嫁,好好留着,别弄坏了。”甜酒早就喝完了,罐子被我们养铜钱草了。再想起婆说的话,心里一阵酸楚,这是她有心留给我们的念想啊!
婆醪糟酒奏的好,酒量也好。我婆爱吃烟,能喝酒那是出了名的。我记得八十多岁时,每年还让给她装一坛酒。第二年再装的时候,那一坛子基本上见底了。九十多岁每次还能喝一大罐辽宁啤酒。有一年我妈给我们带娃么在家,家里请草包儿表叔犁地。我大姑,我婆,我二婆愣是把五十来岁的汉子喝得躺在墙角睡了半夜。大白瓷缸子倒一缸子酒加上几勺白糖,这就是我婆最喜欢的饮品。婆最引以为傲的是她的大酒量。很多年前,她曾经侃侃而谈:“你不知道你姑那时候念书多难肠。有一回死女子不想念书了,从学校跑回来。这咋搞,把人愁得呀!”她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白糖酒,接着说,“我去找屈福义,这人好。给拿了一大罐子酒。把事情给人家一说,人家就给办好了。屈福义留我吃饭、喝酒,最后把他喝醉了,我啥事么有。哈哈哈........”
我爷以前给我说过,我婆年轻时每次做饭,灶台前都会放一壶壶儿酒,边做饭边喝酒,饭熟了,酒也喝完了。我爷不爱喝酒,酒量也不大,他从不反对我婆喝酒。我爷活在的时候,我经常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转。特别是夏天的时候,每天下午,我婆都会蒸一大盆子蒸面,煮一大盆子绿豆汤。我们吃蒸面,喝绿豆汤。我婆就是一碗蒸面一大缸子酒,蒸面吃完,酒也喝完了,但一点儿也不影响干活。有时,她就是一大缸子酒,一边儿吃烟一边儿喝酒。家里来人了,她也用白糖酒招待人。古墓岭有一个姓杨的老汉,把我婆叫姑婆。每次赶场回家,都要在我家歇一伙。还有五队姓李的一个也是。每次来,我婆都是给舀一大缸子酒,烟一根接一根地发。在那个物质还不算丰富的年代,婆用她的厚道赢得了好名声。
婆的厚道是骨子里散发出来的。家里有一口吃的,她都紧客人先吃。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,她还不忘嘱咐我们要把来看她的人招呼好。临终前几天,坎上的武娃子来看她,她还一个劲儿的对我们说:“留他吃饭哦,柜里还有好酒,取几瓶出来喝。”给人散烟,她能追出二里地。在西安三姑家和在安康碎姑家以及旬阳五姑家的那些日子,只要来人,她都一遍又一遍得咦咐:“多炒几个菜啊,酒热尖尖儿得。一定要吃饭啊。”弥留之际,还不停地说:“柜里还有两百斤麦,都推了蒸馍吃。”“安凯还么上班,花一万六报得班儿,多难肠呀。”“小宝,娃好,灵得很,要叫他好好学。”啊,婆!你总有操不完的心呀!
杏树下的月季花是我当年栽的,如今月季花开得正旺,一大朵一大朵,红艳艳的。我媳妇儿摘了一朵插在婆头发上:“婆,花儿好看不?”
“好看。”婆哈哈大笑。我婆是喜欢花儿的,不然我几个姑的名字里怎么有那么多花儿呢?但我知道,我婆更喜欢能吃得花儿。白霎霎的麦子花儿,金灿灿的油菜花,粉嘟嘟的豌豆花.......
“立夏十二连枷响”,豌豆、油菜、小麦陆续要收割了。今年虽然干旱,可麦子依然长势很好。白霎霎的麦花早就谢了,一个个麦穗儿胖嘟嘟的,有的已经金黄,不用几天就可以开镰了。油菜花儿落得更早,有得已经开始割了。豌豆也已成熟,只剩下豌豆蔓枯黄枯黄的。我婆的花儿落了,她静静地躺在小房子里,安静地睡着了。杏树上杏儿酒盅大小了,树下月季、蔷薇开得更艳了。可那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再也不会给我们奏醪糟了,再也不会站在核桃树下迎接、凝望我们了。
时间将一切变成了回忆,婆就像一朵花儿——一朵艳艳儿的,能吃能回味的美丽的花儿,开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间。婆的花儿落了,结成了果实,变成了一颗颗种子,撒向了大地。哦,婆,听到了吗?你的后人们想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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